海洋之星

*横说疼痛文学

*林说视角



厅里泛黄的日历又被撕下来一页,今天是向横走的第一百天。也是九月一号,新生朝校门蜂拥而至的秋天。天空很灰,日头照不透云层,不知名的鸟盘旋在上面,一声声叫的撕裂沙哑。纱窗上是夏天遗落的飞虫尸体,外面杂草生的极长,且已有了枯黄的迹象。

血染红了从桌上掉落的八月日历,染红了张着大嘴露出海绵的旧沙发,染红了地上支离破碎的酒瓶和花。



地上是沾满鲜血的菜刀,和醉酒归来的林国。我把脏衣服换下来盖在他脸上,像是盖住了所有不堪言说的肮脏的过去一样,我用力抹了把脸上的伤口,拎起书包故意把门关得很响,当作一场轰轰烈烈的告别——是蚂蚁被淹没前的挣扎,是失去生命后的灵魂游走,是向横在我耳边祝我幸福快乐。

我说不上来拿菜刀砍向林国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,在荆棘之丛挣扎的人早就血肉模糊了,分不清是升华还是解脱。



去买糍粑的路上我又路过了那条河,那条有两只死鱼困在浮藻里的河。石桥上坑坑洼洼全是昨夜倾盆大雨席卷过的痕迹,风吹落叶片上的水珠打到我身上。

就好像向横还站在我旁边勾住我的肩,嘴里叼着草含糊地问我要不要抄作业。就好像那天只是因为高考结束太过兴奋眼睛看花了,就好像那具被打捞上来的冰冷躯体不是向横。



手里热乎乎的糍粑扯着我回到过去,但是这次我却坐在第二排,向横曾经坐的那个位置,我才知道原来第二排和第三排是两个世界。黑板上的模糊字迹清楚了,又被好学生笔直的腰板遮住了,转头看窗外,周而复始发芽凋落的枝桠不见了。前排的人传批改过的卷子给我,我又麻木地递给后面。

没有向横的世界,像被镣铐了心脏一样。

或许我就是向横,是那个做数学题爱咬笔头的向横,是那个上物理课喜欢拔头发的向横,是那个晚自习铃都还没打立马倒头就睡的向横,

是那个说,要带我离开这里的阿横。



老板重复的问话又把我拉回来,他脸上皱纹满布手也龟裂,我从向横粗糙缝过好几针的包里掏出来二十块钱给他,他摆手讲不需要这么多,我直接塞进他放在一边的钱盒里走了。

向横总说,这世界好人比坏人多,我也总反驳他不是这样的。可现在我竟分不清,刚刚偷伸上来拿走几张钱的小手的主人,是好是坏了。


而偷过东西逃过课打过架通宵打过电玩,在漆黑被窝里交换过晦涩的吻,在无人屋顶撕心裂肺大哭过的我们,是好人还是坏人,谁也不知道。



高考我考了六百三十分,拿到了省里最好大学的通知书,收到了街坊邻居艳羡的目光,得到了离开这个昏暗破败的地方去市里的机会,却再不能够听见一句轻轻的阿说了。

我想如果是你,向横,你一定能去清北的。

然后你会请班里所有人吃饭,当然,除了方强那个嚣张跋扈的富二代,你一直都讨厌他,我知道。你还会请他们去唱歌,会昂着头唱你最喜欢的五月天,会在他们摇骰子的时候缩在一边旁观,会在混杂烟酒味的包厢里喝三瓶椰奶,再递一瓶给我喝。

你是那么那么骄傲自信的一个人。



城管又在街上叫叫嚷嚷赶走卖菜的小贩,电动车摁着喇叭从我身边飞驰过去,理发店打工的女同学叫我进去照顾她的生意,我摸了摸自己快遮住眼睛的刘海,婉拒了她的好意。

向横第一次帮我剪刘海的时候,我们还没滚过床单。两个人轮流洗完澡,打着赤膊坐在床上嘬泡面,看回收来的二手电视里新一期的无聊电视剧,偶尔电视罢工便石头剪刀布输的过去拍它两下。

我把挡了视线的刘海往两边扒开,转头问他这样像不像电视里的高富帅男主角。他放下泡面桶从床底的盒子里拿出剪刀,说要帮我了断这个梦。他拿剪刀的手都在抖,我不断往后躲害怕他误伤我的眉毛。


当向横说大功告成的时候我从旁边摸来脏兮兮的镜子,勉强擦了擦上头的污垢。在看到自己光洁的额头后抓着向横打了一架。

他四处闪躲最后见跑不脱才败下阵来说:“我给你变个魔术,你不要生气了。”

他啪一下关掉了灯,电视微弱的光把我俩的影子映在后面的白墙上。他两手拇指交叉,掌心合拢又分开。我才明白他说的魔术原来是手影。

向横,那是我第一次看别人做手影,就好像万物都能被捏造出来一样。墙上模糊的影子,像翱翔于边际的鹰,像破土而出的新生命,最像你。



我又去了向横的家,不对,严格意义上来讲,是我和向横的家,我们两个人的家。他走以后,他小姨早早来把东西搬走了。那满是爬墙虎的房子里面,却仍满满当当。

一张我和向横躺过无数个日夜的狭隘的铁床,一台新闻联播和古早电视剧循环往复的电视机,还有我和向横无数的回忆。

床底下那个大箱子,也没有被搬走,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打开那个箱子。

里面是一把落锈的剪刀,和很多张布满潦草字迹的皱皱巴巴的废纸。



“今天我遇见了一个男孩子,他说他叫林说。他坐在我后面,我很喜欢他。”

“林国是出了名畜生,打跑了自己的老婆还抢了孩子,我没想到林说是他儿子。”

“林说跑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,他笑的时候扯到脸上的伤口痛到流眼泪,那是林国喝醉酒打的,我知道。我想,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他哭的,一定一定会保护好他。”

“今天是林说第二次跑来我家睡觉了,他亲了我一口。我说我是孤儿,他说他也是。但我想送他出去,去很远很大的地方,北京,上海,哪里都好。”

“我又给林说剪刘海了,因为我不想让头发遮住他漂亮的眼睛。但是他嫌弃我不让我剪,我就挠他痒痒。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写了,要是哪天我死了,他看到脸会红的。虽然他脸红的样子很好看。”

“今天小姨又来了,她想接我走,被我关在了门外面。真好笑,她明明讨厌我讨厌得要命。”

“林说很喜欢吃糍粑,每天早上我都会给他买,他吃腻了就换烤地瓜,过一段时间又换回来。再过不久,我们要高考了。”

“学校发的草稿纸用完了,我想我也就写到这里吧。毕竟我攒的钱要给林说在外面租房子。”

“我想我哪天死了,最舍不得的就是他吧。”



我攥着这些纸,在废弃的房子里待到了晚上。然后我把最后一张折起来塞进上衣口袋里,最贴近心脏的地方,把盒子又重新塞回床底下。

没有向横,我甚至不知道去哪里。于是我又走到了桥上,河面是波光粼粼,是金光闪闪,是繁星的倒影。

有一段时间向横沉迷打游戏,我起初嫌弃网吧里乌烟瘴气,后来才想到,我们又算什么光鲜亮丽的人呢。于是我也坐下来,陪他上分。排位连跪的时候,我们就爬梯子翻到房顶上数星星。

“没什么了不起的,林说你等着,天上的星星我都摘下来给你。”


他个傻逼,星星都摘错了。河里的星星都在天上,他去河里干什么。可天上的向横,你听到了吗,星星我不要了,你可不可以回来。



石桥没有围栏,过个几天河也要被填拿来修公路了。我抱着陪了我三年的书包,奋不顾身去找陪了我三年的向横。

我想起高考前一天,我们躺在被窝里,两个人都汗津津的。向横说,要带我去看海。

我们这是山里,哪来的海。我笑他。

四面八方的水朝我涌过来,灌进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巴。这太难受了,我想,但是我和向横,忍受的东西比这痛太多。

眼前是一片深蓝,是星石两粒,是朝我伸出手,笑弯了眼睛的向横。



向横,我看见海了。



END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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